Original Letter, 27 Aug 2023
Note: this is a letter I wrote (in Traditional Chinese) to a mailing list before my scheduled departure to Singapore for a shipboard position on 15 Sept, which did not happen since I did not pay the bribery to the manning agency.
各位親愛的朋友們：
我今天去喫了家後面的芝萊士，28 CNY 四個漢堡。今天，有一些廣州的回憶湧上心頭。我明明有那麼多可以言說，但卻不知道從哪裏開始說起。
是那兩隻青年旅館旁邊的小貓嗎？她們那麼小，小到連眼睛都無法睜開。我聽着她們在那裏竭盡全力哭叫，只想討口奶喝，但是身上分文沒有，只有一張五十塊錢的羊城通的我，選擇了看着她們死去。我到今天還安慰自己，她們那麼小，那麼……也許沒有開始纔是最好的罷。我不清楚這個世界給了她們什麼印象呢，這個我們引以爲豪的世界？是痛苦嗎？是飢餓嗎？難道保羅可以向她們雄辯，主的愛與她們永不分離嗎？是我這樣的自私鬼，連三塊一瓶的舒化奶都不願意爲她們買嗎？我多麼像福音書里的那個富奴隸——上帝赦免了我無數罪，而我卻面對着欠我片銀的弟兄暴跳如雷。我今天看着我的手，它們彷彿沾滿了罪惡。
是那些加班14小時的日日夜夜嗎？是那些掏廚房下水道的臭味嗎？我記得我還吐在我的口罩里兩次，但那些記憶對我都沒什麼。我不介懷自己加班，我甚至不介懷自己一輩子加班，而是……我還有表達的權力。這件事情讓我從「他們」那裏區隔開，我和「他們」有了永恆的隔膜——我是「高貴的」知識分子，我是那個「大聰明」，我是那個可以帶來、甚至可以帶走文化的人。我是那個知道 Karl Barth 的人，我是那個能讀懂 Judith Butler 的人，我是那個帶着各種大的、令人生畏的名字和令人不解的語言的人。雖然這種權力沒有讓我免於什麼不幸，但我知道我的靈魂是不一樣的，我至少不會因爲陌生這個世界而畏懼了。
我還記得。
我還記得那些剛放開的日日夜夜，我搶到了一些 acetaminophen，急急忙忙地從家裏拿來給同事喫。我還記得在德勤工作的朋友是可以 work from home，而我的同事一個接着一個倒下，卻幾乎總是兩三天就回來上班。
我還記得。
我還記得那三年浩劫當中，廣州政府是如何封閉了這個城市最骯髒的城中村，而那些「金融貴族」可以繼續行禮如儀地上班，只爲了給皇上添磚加瓦。
我還記得。
我還記得我的同事看着自己的家園被用彩鋼板封上的恐懼，那些日日夜夜因爲閉鎖而發出的扭曲的尖叫和怒號，那些強姦，失去醫治而夭折的孩子，那些救援近在咫尺卻在痛苦當中死去的老人。
我還記得。
我還記得因爲生理期劇烈的疼痛窩在櫃檯下的同事，她因爲疼痛臉上發白的樣子，我寫的建議辭退她的郵件。
我還記得。
我還記得一切背叛和不忠，我還記得貧困和窘迫，我還記得麥當勞的剩飯，我還記得在青年旅館八人間的惡臭。
我還記得。
我還記得你的名字，和他們日漸消逝的名字。和大家共度的時光，那些漸漸遺忘卻怎麼也抓不住的影子。
我還記得，
就如同祂記得我一樣。
我始終懷疑我的寫作有什麼功用，當他們只是一種諸位的消遣的時候？我的寫作一直以來很大程度上是個人的，也是一種「贖罪的寫作」。我不應該對它們有任何期望，也不應該試圖把它們進行某種左右逢源的修改。它們是祥林嫂的怨訟，是我從將死之人聽到的聖靈爲我們代求的嘆息，任何的修改都是我對死者的不忠。我無法在任何意義上美化或是用修辭掩埋這一切，苦難自有它的顏色。
我的寫作，長期以來只是一種表演。一個「知識分子」，或是「家道中落的書生」，或是其它意義上值得同情的人，用着「你們/我們」的語言所做的表演。底層人的苦難難道需要我去研究或表達嗎？各位如果需要看見什麼，睜開眼就能看見了。對於苦難習以爲常的人，往往不願看見苦難；而對苦難難以習以爲常的人，或許已經死了。我只是站在中間的一個人，一個騎牆的懦夫。若我對於不公真的無法忍受，那大概已經像那兩隻乳貓一樣夭折了吧。可是我還在這裏，廿二年過分冗長的生命。
我的寫作不應該作爲一種反思特權的工具。我一度是一個非常特權的人，這也體現在我對特權的反思上面：我還可以安坐在家中反思，我還可以用嶄新的電腦去廣播它們，就像是某種拙劣的表演！我不應該去反思特權，我應該把我的錢用於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我也業已有一張表，我會在下船之後把我的工資全然地打給他們。我已經厭惡自己到無話可說，但就是這樣令人厭棄的身軀，也應該用它的最後一點氣力去幫助那些受苦的人。
一度非常反感到餐廳喫飯，但我還是這樣背棄了我的諾言。可是寫作呢，寫作又何嘗不是一種巨大的奢侈！我的博客[artsreview.su]會在這個月內關閉，停止解析，其它的博客也如此。這篇新聞稿會 left unattended。我不願意再去進行這一些拙劣的表演，主啊，請原諒我的軟弱與不堪，聆聽孩子向父親的禱告吧。願貧窮和罪惡引導我的靈魂走義路，引我到那坑中，與死者同列。到那日，我就可以說，我與我的衆弟兄同在了。
此致，
蘇
27 August 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