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ep Me in Your Heart

Keep Me in Your Heart
我老家的某个公园。摄于 23 Jun '22。

#Intro

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来自于我对我朋友说的一句话,“我给别人带来的都是痛苦”;而她说,“真心地说,你给他人带来的是思考……而思考是痛苦的”。想起我小时候读柴静的一句话,似乎是“思考的本质就是不安“。

但其实,思考了那么久,谁会关心灵感本身怎么想呢。于是,我的志业变成了一个牛皮藓子,现在的想法就是让您莫失莫忘。您若是不会忘记我,这便成了我存在的意义。您想到苏苏会想到什么呢,会想到夏日操场下穿着白色校服的开朗少年吗?

这篇文章献给白博士,和在我文章中失语,最后苍白到无人聆听的人。For better or worse.

#Ruminations & Reflections

苏文评项目的账单大概是从六个月前开始付的,约莫有半年了。我从八月末迁居广州,期间经历了许多事情,我的反思是什么?或许没有体系化的反思,因为这几个月我都在消化自己的痛苦,这痛苦部分是来自于共情,部分是来自于自身的境遇。我过得并非很好,其中抵穗的前一个月是在青年旅馆度过的——青年旅馆里面没有青年,只有一个又一个的穷苦人和男人的臭味。

若果说这几个月来最大的反思,就是发现人们厌恶反思本身。反思是痛苦的,而承平、主流而消费主义的生活是轻省的;偶尔反思是道德的炼净,而一直反思是一种“宗教徒“的愚蠢行为。所以我们“偶尔反思”,或者用苏苏时兴的洋话来说,是“反思 for a while”。不如说这种反思就和心理咨询一样,是一种高度现代的产物,也体现了所谓“现代性”(关于“现代性”对我是什么,下文会讲到)。如果不“反思“,是不时髦的,因为现在时兴 privilege check,于是我们就 check check 自己的 privilege;当然啦,这种行为是进步的开始,因为如果我们无法(哪怕是娱乐性地)反思自己的特权,就永远不会有进步、对话和迂回的空间。

这几个月,我在餐馆工作,也因此接触了无数顾客。大家都有大家的痛苦,而我也鲜少听到任何人讲任何“形而上”的话题,因为大家都忙着被裁、赶进度和把压力发泄给别人。我懂,你的工作时数很长,你不想听餐馆的服务员问你“为什么你坐在这里而我跑来跑去”。我们只想有那么几个小时,或者是一个小时,不被凝视:这是非常 legit 的请求。大多数人忙着吃下一口饭,而有些人在哀悼,但没有人行动——或是说针对现状行动的人已经死了。

#On Poverty

什么是贫穷,而什么是众人朝朝暮暮的所谓“财富自由”?贫穷,据我的观察就是“没有选择”,而“财富自由”对我来说就是“花的比挣得少”。这两者并非是相互冲突的概念,而每个人都可以发现自己处于贫穷当中。

贫穷似乎是很好定义的:一天赚 2 USD 以下是贫穷,一天赚 1 USD 以下是绝对贫穷……在这里我无法给贫穷一种“规范性定义”,但是我想给贫穷一些标签和描述:贫穷是短视的,是无聊的,是让人不安的,是令人筋疲力尽的。我的同事拿着行业标准工资(去掉房租约有三千),他们不会考虑职业发展。如果你拿的钱无法让你感受到任何自由,你就会花费一切让你觉得你过着一种“有尊严的生活”。这种所谓的尊严在我的观察中,几乎一定是被社会规训的尊严——如果你接触的顾客都是被社会规训的人,几乎没有可能你会有一种独立于社会规训的见解。

我的同事几乎无一例外用着他们一个多月甚至两三个月工资买的 iPhone。也许坐在你舒适书桌(基本是我们订户的群像)的你无法想象为什么要用几个月工资买一个有无数平价替代品的设备,但是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切:这是他们身份的标志(我可以和我的顾客一样,用好的电子产品);这是我一切工作和休闲时间的窗口(是的,穷人的生活主要还是手机)。最重要的,用 iPhone 的时候我觉得我不那么是一个低贱而被剥夺的人。

我接触的贫穷的人几乎只怪责自己。“是我不努力/理财不善”,几乎我找不到任何一个穷人和我抱怨社会不公。贫穷的人已经内化了这种全面而极具渗透性的宣传,那种消费主义、把金钱当成美德的代言词的宣传了。你问我为什么有“深刻的思考”?很简单,因为我曾经阔过啊。如果我没阔过,我大概都不会有认识你这种人的想法了。

贫穷意味着没有选择。你不能选择教育,不能选择未来和职业。当你对于“下个月我有没有饭吃”这件事没有安全感的时候,你脑子里的事情只会是“我能不能保住这份工作”,哪怕工作的要求荒谬、不公平而可笑。至于 gap year 或者教育这种事情,则是想都不敢想。全日制教育不仅仅是学费的要求,更多的是“我相信我未来四年什么都不做但也能活下去/活得舒适”,这对于穷人来说是不可能的。跳槽、职业发展更是十分长远的议题,因为这些议题对于穷人是陌生的;穷人的孩子不会知道什么是职业发展,因为身边的人根本没有讲过——这个行业需要的软实力,需要的教育、网络和技能,都是穷人的孩子一辈子也负担不起的。

就以我从事的好客业为例,绝大多数工人在面临着 2,500 CNY pm / 4,300 CNY pm,集体宿舍/单独住房的时候,几乎都是毫无疑问地选择后者;而前者是典型的五星级酒店提供的薪水。穷人的孩子不会想“两年后,我去申请洛桑酒店管理学院的时候,这段经历会给我加分吗”,而更多想的是“我下个月能不能买得起药”?而选择后者的人几乎保证不可能走上更高的道路,因为教育对他们而言不是忍受“暂时的苦楚”,而是忍受死亡。没有人能忍受死亡,或许除了基督。

所谓的财富自由,则是我在我的顾客身上也鲜见的素质。尽管很少人会说他们贫穷,但是也不会有人说他们实现了“财富自由”。财富自由,虽然不知道这个鬼词在语义学上的意义,但看起来在语用学上是指“不要为钱忧虑”。在正常国家里,拥有(足够的)存款意味着可以让人不用为钱忧虑。而在实际生活中,一般只有没有家要养的人才能做到。贫穷的人肯定没有财富自由,主要是因为贫穷的人没有选择;富庶的人没有财富自由,主要是因为欲望太多。在我的定义里,赚的比花的多,就是一种财富自由。

理想的财富自由应该是小农经济的形式:我只要耕作,就不会没饭吃;而因为这是我的私产,没有人可以夺走。可是我们的土地结构无法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花钱是轻省的,因为有人会教导你如何花钱;赚钱是难的。

说到财富自由,就必然要说到分配正义。我想起我老板和我大概说过,“如果我们是社会主义社会,大概每个人都会住在老破小里……”,而我当时没有反驳。但是现在怎样呢?有些人住在 Ascott 里,大部分人住在城中村里,这是更正义的事情吗?如果生活在简朴的住房里,但有更公平的社会和更丰富的文化生活,这是我愿意接受的 trade-off。

其实,我(和很多人)常常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角度去看待穷人,似乎他们在道德/技能或是软实力方面比“我们”落后很多。当我的同事体现出他们的专业主义,或是过人的沟通技能的时候,我常常会感到惭愧,不愿意接受甚至是愤恨。我一向有着一种优越感,认为自己在道德或者技能上是“过人的”。可是,仔细一想,绝大多数人有我的环境,可能也会展现出这种过人的天赋。我今天在道德上的优越感,在日后会变成什么呢?击倒我的骄傲和无法放下的自尊罢了。抱着那种怜悯的心看穷人的人,一定会被这种怜悯背叛,进而愤恨穷苦人本身。穷苦人并不比任何一个人在道德上更软弱,在信仰上更不虔,在人格上更低矮。想象你被迫处于日复一日的缺乏和窘迫中,而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这才是贫穷。

#Modernity

我所观察到的“现代性”是什么?现代性在我眼里更多的是一种“社会主流”,只是这种“主流”非常高效便捷,也掌握了一切宣传的工具。或许有人会就“民主/集权的政府”、“开放/限制移民”这种事情作出辩论,但几乎找不到有人会对“经济发展”、“全民就业”这种事情进行辩论。我们甚少反思工作本身(至少以其现在的形式而言)是否是合理的,经济发展是否带来了社会进步等等议题。我们已经不再去思考传统伦理学话题在当下的应用了,因为现代性的灵是如此猖獗,它以效率和科学的烈火笼罩了当代世界。

我们的现代性常常体现为一种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其实这个名词在中国汉语语境下是被拔高了的),一种丰衣足食、以剥削底层人作为生活的旨趣的一种生活方式。无数的廉价一次性轻工业品被生产出来,背后的代价却是不发达地区的血汗工厂。因为福利国家的政策,不发达国家无法前往发达国家工作,而发达国家也不愿意放开移民政策。毕竟,如果劳动法也能适用在“非我族类”的,只能被作为同情对象(只能同情五分钟!)而存在的“统计数据”上了话,发达国家利用汇率剪刀差和贸易保护获得的廉价工业品将不再廉价。那时,谁来支持我们消费主义、全民就业的社会呢?

“花钱”也成了执政合法性的来源。我们不再关注和上帝或是古代文明之间的联系,而是以信用分数、信贷额度和房子的社区和面积来作为我们生活“良善”的准绳和参考。可是地上的事情是容易朽坏的,有什么比延长我们可朽、可悲的生命更加荒谬的呢?我们注重肉体的享受和心灵的健康(用洋文说大概是 “wellbeing”, “wholeness” 这些晦气话),而不去用意义的网,或是圣灵的网来支持我们的生活。如何在没有意义并且拒绝承认没有意义的情况下苟活呢?我无法接受一种不诚实的生活,一种不接受为其所是的生活,而这虚伪的世界便就此与我为敌。

现代性也可以从我们的教育上体现出来。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乃至我所知的世界),“教育之为育人”可以说是最大的谎言。我想,每一个人都可以十分轻巧地看出来,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学校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把产品尽可能地交付到这个社会觉得满意的地方去。小学的目的是为了好初中,初中的目的是应付中考,高中的目的是应付高考/Concour/Sixth Form,大学的目的是为了创造最好就业的人。说到就业,我们要求的质素就很多,networking,沟通和语言的 articulation,这些东西一般在学校都不会教。归根结底,学校本身是 signalling 的场合,就是在家庭的财富上面妆点的花环。如果原本的阶级不切合学校想要妆点的阶级,那么获得的成就更像是赐恩。如果一所学校的目的在于让“投资者有回报”,这便只是一种“保持/加大阶级分化”的持重说法罢了。

#Mental Illness

什么是精神疾病?这也是一种“现代性”,主流定义某件事是好的,某件事是坏的,某件事是危险的。我不敢大声说出“我会和恐怖主义者共情”这种话,这也是主流对我规训的群像之一。或许这个例子对于您太过遥远,但试问身处中国的各位,你现在喊出“打倒共产党”能做到用尽全部声音吗?恐怕很多人小声嘀咕也不敢;甚至很多人在澳大利亚和英国都不敢,哈哈。

同样的,什么是精神“疾病”?当我感知的现实和你感知的现实不一样,可否说这是一种疾病?成天住 Ritz Carlton 的富人看不到流浪汉,是不是说他们害了瞎眼病?精神疾病是一种在认知论上站不住脚的东西。如果一个人因着病理性的改变,无法感知到某种情绪,或许我们可以用药物舒缓他的苦痛;可当越来越多人借着有形可见的东西抑郁了,借着四通桥和天安门抑郁了,那么该吃下抗抑郁药的是习近平,而不是他们。压抑的社会里人理所应当地产生激烈的感情,这个时候不是个人罹患了精神病,而是社会变得黑暗和扭曲。最终,我每天吞下 5mg 的 Abilify 只是为了上班,继续接受社会的规训,而不是为了让自己变好。说到底,只是为了麻醉自己,吃下去的大脑和肝脏毒剂罢了。道理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就不讲那么多。

#Love the Inloveable

怎么去爱不可爱的人呢?爱上花环是容易的,爱上十架是困难的;爱上穷人中因为运势和天赋获得较高地位的人是容易的,爱上穷人中因为不幸和苦难变成低俗平庸的人是困难的。爱上爱人是容易的,爱上仇敌是困难的。我的痛苦中很大的来源在于我的爱和我的有限的冲突,这种冲突,用人话来说就是“如何爱上一个恨我一切的人”。

我们想要消灭,我们想要颠覆,我们想要革命。可是什么是革命?如同 Karl Barth 所言,换一批人杀戮会让这个社会变好吗,那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如果中国人选择了习近平,没有借由良心和清醒站起来,那么习近平本身不是人民的化身吗?一个暴虐、自私、狡诈、阴险的民族只会摊上同样的领导人。革命需要想象力,需要爱。罗素说过,“Three passions, simple but overwhelmingly strong, have governed my life: the longing for love, the search for knowledge, and unbearable pity for the suffering of mankind”。按我浅薄的思想,这用我的话来说是三个方面:想要被接受和欢迎,想要对外面的世界感到安全,想要让同自己相同的灵魂摆脱苦痛。

我想,至今我们能相互理解,我能不自杀的原因是相信大家身上有共同的人性。尽管日夜观看推特上的新闻会丧失这一信心,但我总是在线下和人的接触中建立一点这些信心,感觉这个地方还没那么完蛋。我们能努力理解,能努力说出对方的语言,这是我们得以存活的原因。因为愿意理解,愿意努力操对方的话语而让对方理解自己,我们抱着这样的信念和期望活下去,就是让自己活在别人心里。

#Keep Me in Your Heart

苏苏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话语干枯了,自己的话语无非是少年时期希冀的一些重复和重构。归根结底,苏苏的思维在过去的这几年中有什么根本性的,于路线上的变化吗?苏觉得是没有的。不知道将来会走向什么样的道路,不知道将来会过怎么样的自己,仍然还是像十四岁的时候很惶恐不安啊。最近几个月已经出现了“上班上习惯了”的思维了,再也没有什么进步了。一切只是沉浸于“保持现状不要结束”的惯性中,苏苏最璀耀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啊。

可能以后也会在中国找一份不错的工作(至少以中国的标准),就这么承平地过下去吧,直到大厦崩塌的那一天也无力改变。是承平吗,是痛苦吗,是日复一日的窒息生活吗。先辈日复一日承受刀剑也未有与主耶稣的爱分离,而今日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日子会让我们和主耶稣基督的爱分离吗?理想的光芒是如此灼目,而你我光是存活下去就已经费尽全力。

唉,直到大厦崩塌的那一天。而苏苏的话语已经干涸,灵魂业已死去,而你也不会记得苏苏。可是一只苏真实地存在过,直到被你遗忘。你可否会记得一只苏苏在阳光下穿着白衣于操场散步呢?苏苏最璀璨的时候,曾经拿着一本书,幻想着全世界。可是你会记得那只在阳光下奔跑的苏苏吗,当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而我们无力再幻想的时候?

如果我什么都说不出口了,而沉默已经挥起它眩目的刀剑要杀死我的时候,请让苏苏在你的心里多呆一会。Keep me in your heart, for a while。

忘记我,仿若我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