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的方姊妹

教堂顶上的十字架。
龙岩市西门教堂的十字架。© Su Review of Arts & Journalism.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那便是方姊妹莫属了。她对我而言,存在的时间比基督教要久得多。

方姐妹……是一位小小的,有点驼背的,眼睛里有些疲劳和狡诈的女人。我自打能记事开始就能看到她在市内推着轮椅,写一些我现在记不清的基督教标语去传教。轮椅上载着一位老人。有些时候,能在本地一所相当好的中学找到她的轮椅,大概她就住在那里吧。我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我走路的时候会避开她,感觉她疯疯癫癫的,除了基督以外不认识别人了。

有一段时间又遇到她,她总是和她照顾的老人坐在教堂门口。我记得有一次我很无聊,就和她在教堂门口讲起我是同性恋,又拿出了圣经不反对同性恋的 114,514 条理由和她说。她最后摆摆手,不愿意看我,说“你走吧”,于是我就走了。那时候,她对我来说,就是顽冥不化的基督徒的最佳代表。那时候学习十分“时髦”的神学的我,自然是不愿意接触她。

再遇到她的时候,得是疫情期间了。大概是 20/21 年的时候,她每天早上都蹲在教堂门口,守着那个她一直守着,上面摆满各种基督教传单和开过光的喇叭的小桌子。我当时记得西门堂有早祷,就是六七点钟会有一群老头老太去西门堂祷告,所以我便过去了。那时候,不知道西门堂早就应中共要求关闭了早祷会和一切聚会,只剩下方姊妹凄凄切切地坐在那里。

我到了门口,方姊妹问我要做什么。我说,我想去早祷,她便露出了惊奇的表情,接下来是感动。她同我说,早祷的习惯已经停了很久了;原先有早祷的时候,教牧人士也不来的。我也有些惊奇于教牧人士不来,只好和她说:大约是教牧年轻,起得晚。我略微是有点反感的——认识的教牧都让我觉得轻浮,大家都专事政治抑或是过着富二代的生活。

我走到教会里面,但也没有走进我惯常祷告的小堂,而只是坐在前往办公区的走廊上。我简短地为她祷告,她冗长地为了很多祷告,接下来就谈起了各种事情:她说她照顾老人一个月拿三千左右,我说我一个月药费就三千,还欠下了十三万;她和我讲了她的故事,讲了她一个人拿着五十块钱去外地传福音,差点饿死在路上。我心里是害怕的:她说话说得太多、太真切了。心想,大概是没什么人同她说话吧?这个问题的具体答案我在后面才知道。

她说,当年她去福州传福音……具体我也记不清了。只觉得那种传教的虔诚让我恐惧,又让我觉得伟大。她又和我说了她是如何欠了弟兄姊妹一点钱(大约是小几万?),打工几年终于还清。现在,她为一位高龄姊妹打工。这位高龄姊妹没人照顾,每个月付她三千不到让方姊妹照顾她。她说,如果我愿意为她天天来守摊子、传福音,她就愿意把她的工资全给我,让我去买药。我……只觉得光怪陆离,觉得这份工作太尴尬,于是就找了点理由,逃走了。

……在她被抓走前的一段,我每次看到她都掩着脸跑开。我实在是不希望看到她过于热心地向我打招呼,拉着我祷告之类的。不过,她每次都能让一大群学生去听道,而我实在是没看见第二个人有这本事。待我注意到有一段时间没看见她之后,就向熟悉的教牧去询问:原来她已经被抓走,关进精神病院了。

我……只觉得有一种沉默但巨大的遗憾、内疚和惊恐。

细细问过才知道,约莫是 15 年,中共对宗教打击陡然变大的时候,她就开始对中共的政策有所不满。向前,出门去传教尚可被容忍,但后面不行了。她常常去医院传教,一开始是保安赶她走,后来是十几个保安想打她,把她的传单撕碎收走。我总是看不起她的劣质传单,对于关心印刷品质的我来说,那些传单就是……但听到传单被撕碎收走,我总是不忍的。

后来听教牧说,这些摆在门口的传单,他一度被主任牧师命令要收走、撕碎。但他不忍那么做——他说那总是基督的传单,我怎么可以……我怎么可以呢?大家都讨厌她,于是教牧他也不敢为方姊妹说话。有一次委婉地说了一嘴而已。“我……我去面对十几个保安,去面对警察我也可能惧怕啊”……我也惧怕的,我也惧怕。可是我怎么,为何轻省地去嘲笑……唉!!

她三番五次地说,西门堂门口的店铺应该收回来。那些地方被租出去拿去卖水果、卖手机了。她想改成一个小图书馆,供大家阅读圣经的。可是大家都嘲笑她啊,教会也不舍得那些租金。她每次都把西门堂的那些中共标语撕下来,她说这是神的殿啊,可是为何我没有勇气,我没有勇气替她去因此被拉,被警察侮辱?

……我说不下去了。她被抓大约是年初的事情,据说被拉到本地的精神病院了。那里我也待过,不知道她是如何面对那些令人烦躁不堪的药物,和一日又一日的日出日落的?我……我连在那里呆十天都受不了,何况现在已经是半年了呢?以前和那位教牧提出说要送她一本圣经,教牧笑着和我说,不仅我送不进去,现在她能把圣经的每句话都背下来。我疑惑,若是被电击了,记忆力大概会不好的吧?那时也能记下来吗?

每次都是十多个保安打她,每次都是警察拉她不肯放人……我是万万做不到的啊。我还一度嘲笑她。……可我是万万做不到的啊。终究还是没有做些什么。

那些精神病院里的日日夜夜,你是怎么度过的呢,方姊妹?

请原谅我。

他在耶和华面前生长如嫩芽,像根出于干地。他无佳形美容使我们注视他,也无美貌使我们仰慕他。他被藐视,被人厌弃;多受痛苦,常经忧患。他被藐视,好像被人掩面不看的一样,我们也不尊重他。

诚然担当我们的忧患,背负我们的痛苦;我们却以为他受责罚,是被上帝击打苦待。他为我们的过犯受害,为我们的罪孽被压伤。因他受的惩罚,我们得平安;因他受的鞭伤,我们得医治。我们都如羊走迷,各人偏行己路;耶和华使我们众人的罪孽都归在他身上。他被欺压受苦,却不开口;他像羔羊被牵去宰杀,又像羊在剪毛的人手下无声,他也是这样不开口。因受欺压和审判,他被夺去,谁能想到他的世代呢?因为他从活人之地被剪除,为我百姓的罪过他被带到死里……

以赛亚书 53:2-8
一张摄于医院的日暮。
龙岩市第三医院(精神病院)的日暮。© Su Review of Arts & Journal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