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咽下一枚血做的月亮”

每当说起诗人,我们在说什么?至少在我的眼里,诗人意味着一种对现实的赞美和歌颂。如里尔克所言,诗人得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然而,并非是所有诗人都那么幸运。保罗·策兰出生于当时的罗马尼亚,现在被划分给乌克兰;他母语为德语,然而年廿二时双亲被同操德语的德国人杀害,他成了失却母语的诗人,再也回不到自己战前的故乡,最终于四十九岁溺于塞纳河,那条他求学时日夜能看到的河。最终,诗人是高尚的,是被纪念的。
今天我介绍的这位诗人,叫许立志。他在廿一岁时赴鹏城于富士康务工;同许多衣锦还乡的移民工人不同,许立志先生阁下未能回到他的故乡。
我今年亦是廿一岁。我现在在福建的公共图书馆里,吹着空调写下这篇文章。恐怕,我手里的手机就是哪位深圳的工人为我生产的吧。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许立志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他们管它叫做螺丝
我咽下这工业的废水,失业的订单
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
我咽下奔波,咽下流离失所
咽下人行天桥,咽下长满水锈的生活
我再咽不下了
所有我曾经咽下的现在都从喉咙汹涌而出
在祖国的领土上铺成一首
耻辱的诗
当我们前往行政酒廊薅羊毛时,我们是咽下那里的食物吗?我们心甘情愿地服下。“咽下”并非是心甘情愿的。诗人生来纤细,有的能在欧洲之星的舒适中,游历欧洲,服下鹅肝和鱼子酱;有的在绿皮火车的脏乱和无序中,咽下一枚又一枚螺丝。“我们”咽下吗?不是的。我服下,他咽下。
什么是机台?

这是机台。工人在这里是一个经济学模型中的参数,它只做一件事——以人类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做那件事。他是一个模型的短板;考虑到事情的复杂性,它只能做一件事——效率不要求理解。效率要求服从,要求机械化和日复一日。效率不需要人。
工厂是遵守劳动法的——最低工资和八小时工作制,都遵守。但最低工资无法保障一个人在当地的生存,所以有了加班。日、夜。十四小时的工作和八人间。睡眠和新的一天。我的母亲在工厂工作的时候,未能看到广东的太阳——她总是天还没亮就起来,而匆忙洗漱的时候太阳早已落山。她咽下铁做的月亮。他咽下铁做的月亮。他:
为此我必须
磨去棱角,磨去语言
拒绝旷工,拒绝病假,拒绝事假
拒绝迟到,拒绝早退
流水线旁我站立如铁,双手如飞
多少白天,多少黑夜
我就那样,站着入睡
最终,他咽不下了。廿五岁那年,他二度入职富士康。这次,他再也咽不下了——14 年 9 月 30 日,他坠楼死亡。他并非自己跳下去的,而是被社会推下去的。他并非被社会推下去的,最终,他是被我推下去的。
他是被你推下去的。
10 月 1 日,万众欢腾的国庆节来了。他的定时微博发布了他的遗作,《新的一天》。
更不必叹息,或者悲伤
我来时很好,去时,也很好
他的遗体跌落在这明亮的城市的地板上,血色的螺丝溅出来了;那些血终于谱成了共和国的,耻辱的诗。